活动往下面走，随着讲解员的介绍，一件件跨越光阴的援疆实证呈现在众人面前。
本来不紧不慢地走着，到了兵团建设成就馆的一处玻璃展柜前时，原本陪在苏晴身后的陈疆生却突然如遭电噬，浑身颤了一下，他便悄悄地退后，不知道去哪里了。
而苏晴此时还没注意到身后的变化，她随着众人走向这个玻璃展柜。
一页泛黄的信纸静静躺在射灯下。
“当年新疆铁路建设，离不开我们兵团铁道兵的牺牲奉献，这里就是我们当时一位牺牲战士的遗书，在1999年冬，兰新铁路‘百里风区’抢险现场。”解说员的声线穿过人群，“铁道兵陈铁柱在塌方前将战友推出隧道，自己却被困，最后被救出来后，在弥留之际，他用最后时间留下一句话，托付战友：‘若我死了，埋在红柳根下，来年花开就能看见铁路通到乌鲁木齐。’”
听到讲解员的介绍，众人仿佛亲眼见证这令人动容的一幕。
“这里都是陈铁柱烈士的遗物展出，这里有他过往的日记和家书，在经得其家人同意后，现纳入我们展馆陈列，作为我们援疆精神的有力实证，大家可以看下……”
说完后，前排几名参观干部俯身去看里面的烈士遗物。
这掌柜里既有烈士当年的开疆工具，也有日记记录，里面最让人动容的，是染血的纱布下露出半封泛黄家书，遒劲字迹力透纸背："......今日开渠至红山嘴，挖出1952年军垦铁犁。若吾儿见此信，当知边疆寸土皆血脉所铸。"
等身材娇小的苏晴走到展柜前时，她开始还没有觉得什么异样，可当她俯身细看到最后这封家书落款处褪色的钢笔字——“致吾儿疆生、父字”，突然整个人浑身一震！
陈铁柱……吾儿疆生？陈疆生？！
“欸？！”
难道陈疆生就是这位陈铁柱烈士的遗属！？
她猛地回头，却发现刚刚还跟在自己身后的高大汉子此时却没了踪影。
苏晴本想问他这是巧合还是？
可此时发现这巴郎子不在，她顿时明白自己的猜测是对的！
她赶紧离开这参观队伍，四下找寻自己这联络员。
“喂？喂？”
苏晴在这空旷整洁的展厅里绕了一圈，却都没找陈疆生的人影。
无奈之下，她干脆一边找一边拨通陈疆生的电话。
果然，随着二楼处传来的铃声，她循着追了上去。
此时陈疆生没有躲也没有跑，他正背对着苏晴，头顶靠在二楼的玻璃幕墙处，默默望着楼下。
“疆生……”
苏晴放慢了脚步，她本来是想询问那下面陈铁柱烈士和他的身份。
但看到此时陈疆生脸上痛苦沉默的样子，她不用开口就已经知道答案。
此时陈疆生的额头抵着钢化玻璃，喉结在迷彩服领口下剧烈滚动。
玻璃反光中，苏晴看见陈疆生下颌绷出凌厉的棱角。
从他角度，正低头看向陈列着父亲家书的玻璃展柜。
苏晴不知道怎么去劝慰一名烈士遗属的心情。
看着父亲的家书、日记此时被陈列在这高大辉煌的纪念馆里，却见不到他的音容笑貌，感受不到他的温情拥抱，此时的陈疆生心里不知是恨还是荣耀。
“你还好吗？”
斟酌了许久，苏晴才慢慢走近几步，低声问道。
可眼前的兵团二代却像是没听到一般，只是沉默地望向一楼的展柜。
到新疆也有这么一段时间了，中间也几次历经生死危险，可不管多么大的风沙艰难，眼前的大男孩永远是一副信心满满、充满斗志的模样。
现在这样沉默寡言，神情凝重的陈疆生，她从来没见过。
“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，你父亲离开你的时候，你应该年纪还很小吧？他就不能陪伴你长大，你怨恨他也正常，但是……”
“不是的。”陈疆生突然出声打断了这位苏教授的劝慰。
他紧握的手掌此时也松开，掌心在玻璃上印出水雾。
“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“不是……？”
苏晴面露疑惑，陈疆生此时转过头来。
“我并不恨他其实，我也没有很悲伤……”
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，苏晴更有些不太理解了。
她原本以为陈疆生是因为触景生情才躲开父亲的展柜，可现在他又说并没有错失父爱的痛苦。
“准确来说，应该是我其实对他没有太多印象了，他牺牲时候，我才三岁，那时也什么都不记得，后面没他，虽然日子很艰苦，但我也长大了，甚至我对父亲这个词没一点概念……”
而这位新疆男孩沉默片刻，看着她眼睛道：“我躲开，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。”
“面对？”
“嗯，不知道怎么面对死亡和牺牲吧……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，说起来也很乱，就觉得这人一辈子，死却是一瞬间的事，我对他真的没什么记忆，只模模糊糊记得他身上总有股味道，应该是铁道兵的那股锈味，但很早开始，我就再也没闻到过这股味道。你看，一个你应该叫父亲的人，此时却躺在那里受别人瞻仰，在聚光灯下，在赞扬声中，参观者一遍一遍地来，无数次地被颂扬，可是呢，自己的儿子却从来没体会过父亲的意味，也再也没闻到那股味道。”
听到这，苏晴也没说话了，她知道自己先前的劝慰都是毫无意义的，最有用的劝导其实是陪伴。
两人就这样低头看着下面的参访者人来人往，灯光的光影在每个人的肩头划过。
在短暂的沉默后。
陈疆生突然开口道：“你说，他这样一辈子……值吗？”
苏晴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，她本能地想回答“当然值啦”，可是面对这位烈士遗属，她却不知怎么开口。
两人就默默地看着展厅大屏幕不断循环播放的纪录片，黑白影像里，年轻的铁道兵们永远年轻。
…………
午夜十二点，程知节推开指挥部窗户。
月光下的工业园区灯火通明，湖南风电企业的技术团队正与维吾尔族工人围着齿轮箱激烈讨论。
而自己隔壁的指挥部产业发展办公室灯还亮着。
他知道那些援疆技术组的那些年轻人还在等他的批示。
程知节摩挲着桌上方案草稿，不得不表扬这批的援疆队伍，上午刚在风电管区发了次火，晚上这相关的改进方案就已经出炉了。
而现在这厚厚的一沓计划方案也很不错，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尽善尽美：产业配套、技能培训、风光互补，这些早上在现场提出的几个点都涵盖进去了。
甚至这些年轻人还有自己的新内容——要设立湘新新能源联合实验室。
这方案写得是不错，可程知节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抹不开，一股浓重的忧愁仍然浮现在脸上。
因为他知道写得好没用，关键是落地成不成。
程知节毕竟是当过省委副秘书长的人物，他从来不只是算政绩账，还要算成本账。
这个方案稍微估算一下，前期投入资金就在大几亿以上。
而且这个方案不能只是“输血”，还要帮助当地“造血”。
从这个角度出发，本地也要配套人力、产业、资金、政策。
如此总总投入带来的就是巨大的风险隐患，现在搞工作，不能只看政绩，还要看成本，算风险，万一投入后却没相应的效果，那就……
总之，现在这方案看来，真不是那么容易说服当地党委的。
无奈之下，程知节只能又点上一根烟，明天就要上会了，看来又是无眠之夜。
果然，在彻夜思考和修改后，晨光初露时，他揣着这份方案去往乌鲁木齐市政府。
…………
这次的市政府经济运行分析会暨重点工程项目讨论会上，陈疆生把自己的援疆风电改进方案拿了出来。
不出意料地遇到了不少刺耳的反对之声。
先是一名分管财政的副市长站出来表示这里的项目预算造价太高，就算湖南愿意加大投入，但本地的配套资金也跟不上。
而另外一名老资格的政协主席更是直言这批援疆队伍的工作中，存在一些可以改进的地方，主要是投入方向多、拳头产品少，埋头工作多，亮眼成绩少……
特别当会上拿出来近期几个急切的农产品滞销、果农卖瓜难、物流成本高、果蔬业遇冷等现实问题进行讨论时，程知节的风电改进方案也就被略了过去。
看到这个情况，他本想提醒产业援疆的重要性，还想把会议重点拉回能源产业上时，突然，程知节脑海里灵光乍现。
这产业援疆……不只是新能源啊，这农产业也是产业！
现在本地农产品品质高，但之前长期受困于物流成本高、产业链短、附加值低、销售渠道窄，没有全国性销售体系等难题，而湖南特别是长沙作为新兴网红城市，在互联网营销这块有着先发优势，如果自己的援疆队伍抖音头部带货主播、通过直播带货的方式打通湘疆两地的销售渠道，这不就是立足湖南，带动新疆，辐射全国的销售体系！？
这还是市场援疆、科技援疆、智慧兴疆！
想到这，程知节赶紧酝酿了一下语言，稍微估算了一下团队构建的难度和方向，心里略微有了底后，他轻咳一声，申请发言。
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市长见他举手，开始还担心这位援疆干部还纠结怎么找当地要配套资源，却没想到程知节一开口居然是他要来解决当前果蔬业的难题。
“刚刚听到各位讨论，我们乌鲁木齐的农产品今年丰收了，但这丰收反而“果贱伤农”了，加上长期困于运输成本高、附加值少、品牌效益不明显等问题，影响力我们当地的发展。其实我也在想我们援疆队伍在这块能为大家做点什么，而湖南的电商资源和互联网经济在全国都名列前茅，一直极具市场号召力。而电商是不受时空限制、受众多等特性，高度契合我们当地高质量发展需求。在此，我表个态，我们援疆指挥部愿意全力支持这次的果蔬业危机，帮助拓宽互联网销售渠道，甚至我想借此打造“直播湘军助新疆”的示范样板直播间。”
“直播湘军”这个词在最后说出来时，程知节自己都有些惊讶。
他敏锐意识到这会是一个不错的品牌方向。
果然，几乎是随着他发言结束，在场的诸位与会领导都纷纷表示赞同，甚至是前面一直有些微词的几位市领导，此时也对他“挺身而出”的举动赞扬不已。
在场的主要领导当即表态，全力支持“直播湘军”的助农直播，在这种氛围下，程知节的风电产业改革方案也顺利通过初审，纳入下步具体研究范围。
会议算得上有成果，但也有了挑战，程知节回到援疆指挥部马不停蹄地抓起内线电话："通知各组，现在开会。"
众人一进会场，就看见一个硕大的“直播湘军电商助农专项会”标题。
"这不是简单的卖货，这是我们下步的产业援疆，智慧援疆的生动体现，也是我们今年援疆工作的重要任务。"
会议伊始，程知节就将这次的直播任务拉到了相当重要的高度。
见程知节定了调，在场的指挥部干部们，也明白了领导的方向和态度。
但还是有人觉得不太靠谱，副指挥长刘拥军就发言道：“这事好事是好事，但我们这次的第十批援疆队伍里，好像当时就没选直播这块的人才啊，这‘直播湘军’的牌子好是好，问题我怕没人能扛着住啊。”
这副指挥长一开口，场面顿时又有些变化。
气氛肉眼可见的尴尬起来，下面也有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。
这个问题程知节之前也考虑过，心里也没太大底，但他总觉得办法总比困难多，此时这位指挥长环顾四周一遍，便开口道：“这个直播人才我们就从自己队伍里选，大家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优秀骨干，我就不信这个小小直播拿不下。”
